就算是為虎作倀, 倀鬼之後，還有猛虎。

秦奚丹摩挲著瓷瓶, 心裏想, 他們這次惹上的，會是哪頭猛虎？是收下祭品的邪神，還是那個詭異的黑暗信徒組織？

章南露臉上沒什麽表情，聽罷, 劍眉輕挑了一下, “惹上就惹上了。”

秦奚丹拍掌, 笑道：“帥啊我的老板！”

回到公司, 章南露合上門, 把門口的吊飾翻開，露出裏面的八卦鏡。他將八卦鏡對著外面, 再打開瓷瓶，在低低念訣聲中, 血色霧氣從瓶中鉆了出來, 匯聚在一起。

臉色慘白、渾身滴水的水鬼重新站在辦公室裏。

水跡在地板上流溢, 四周溫度低了下來, 變得寒氣逼人。

秦奚丹打個寒戰，不由自主生起雞皮疙瘩。她註視著水鬼, 感覺他身上那種特殊的氣息已經消失，現在的水鬼，就像她之前推測過的那樣，是一只很弱小、隨時會消散的鬼魂。

少年面白如紙，臉上浮現層濃重的死氣, 黑色占據大部分眼仁。他僵硬地擡起手, 做出拖拽的動作, 重覆生前的本能。

秦奚丹接到了趙小曙的消息：“老師，鴨鴨醒過來啦，她問你如果可以，能超度許冬嗎？不要把他打得魂飛魄散啦。”

她想了想，回：“我會盡量的，別擔心，讓她好好休息。”

回完消息，秦奚丹擡起頭，打量著辦公室的水鬼，慢慢蹙起眉，問：“我們要怎麽處置他？”

章南露瞥她一眼，直接把手按在水鬼的眉心。

水鬼眼睛猛地瞪大，一行血淚從眼眶裏流出。

秦奚丹猛地站起來，問：“許冬？”

水鬼毫無反應，青紫嘴唇微動，“六月十五、六月十五、六月十五……”

重覆間，他的身體越來越淡、越來越淡，最後變成一抹飄渺的氣體，消散在空氣裏。

章南露沈吟：“六月十五……”

秦奚丹微微睜大眼睛，“許冬呢？”

雖然心裏早有準備，但看著這麽一個人消失，她心裏還是有點，說不上來的難受。

之前接觸過的，不是無惡不作的邪修，就是殺人嗜血的惡靈，可許冬渾身濕漉站在那兒，她知道他曾活過，是個活生生的人，有自己的朋友愛人……

可現在，什麽都沒有了。

秦奚丹心裏發堵，深呼吸幾次，讓自己接受這種異樣的情緒。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和殘酷內核，如在深淵、如行黑夜，她握了握掌心，微微垂下臉。

章南露看她一眼，說：“他沒有那麽大的怨氣變成鬼，更沒有辦法維持下去，如果再做倀鬼，他還會按照找替死鬼的本能，去找你那個朋友。這是我們的歸宿，所以……”

秦奚丹揉了把臉，擡起頭時，表情平靜，轉移話題道：“六月十五是什麽意思？他說這個日期，是想傳達什麽信息嘛，對了，”她腦中閃過什麽，說：“六月十五，我記得是個什麽日子來著。”

章南露點頭，“大暑，夏天最後一個節氣，濕熱交蒸之時。”

秦奚丹歪頭，有些不解，“為什麽他會說這個日期？”

有可能這個日期對許冬有紀念的意義，是某個很重要的日子，但她拿手機詢問黃芽芽後，否定了這種猜測。

那就只有一種可能，許冬重覆的這個日期，可能對生前的他而言，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天，但對死後的他，卻無比重要。

“大暑，”章南露表情沈了下來，低聲說：“是夏夫人的生日，四仙信徒裏，祭祀夏日的節日。”

神有生日這個件事，秦奚丹已經不感到驚訝。她聽到夏夫人後，馬上就想到了之前鬼屋的經歷，鬼屋的策劃，是祭拜春姑娘的惡相，而這次水庫死亡案件，祭祀的對象難道是……

秦奚丹有些不寒而栗。如果這群邪修們，祭祀的是某位邪神，倒沒有這麽讓她震驚，可他們祭祀的對象，是神廟中接受信徒香火的正神，是本該四季風調雨順，保佑豐收、濟世救人的神明。

青春美麗的春神雕像，其實也是鬼屋中那只血肉腐爛的大蝴蝶，那夏姑娘……這位掌管夏日的季節神，面若桃李、蓮花環繞，手捧蓮藕的美貌夫人，另一面又會是什麽樣的猙獰惡鬼，給人間帶來什麽樣的災難？

秦奚丹想想，就覺得頭皮發麻。

最恐怖的不是邪修，而是這位神廟中安坐的正神，已經收下邪修的祭品。

秦奚丹擡起眸，問：“那群邪修舉行這些黑暗儀式，到底是對四季神幹什麽？”她心裏有個不好的猜想，神明是人變的，修煉者用第二態會失控，這群所謂的神明，也許同樣會失控，淪為惡鬼，“他們祭祀惡相，想讓四季神失控？”

章南露點下頭，“他們想汙染正神的神格。”

秦奚丹：“根本沒有正神。”

章南露只是看著她，鳳眼黑如深淵，半邊臉被斜掃進來的陽光照亮。

光影錯亂，秦奚丹直視他的眼睛，慢慢說：“這些供奉在廟裏的神明，每一個都能變成極兇極惡的邪神，祂們是邪祟，世界上最兇的邪祟。”

章南露面無表情地看她一會，忽然笑了起來，“幸好你不信神。”

秦奚丹點頭，自言自語：“幸好我不信。”

不信這個世界的神明。

如果她真和這個世界的信徒一樣，對神明抱有最虔誠的信仰，發現世界和神明的真相後，大概會精神崩潰發瘋吧。

沒有所謂的神明，廟裏供奉的，只是最兇的邪祟。

想到這裏，秦奚丹也像章南露一樣笑了起來，輕輕的笑聲在房間回響，過了一會，笑聲慢慢停下來，像風被絞死在深淵裏。

秦奚丹輕嘆一口氣，低聲說：“這個世界還真怪誕又瘋狂啊。”

章南露慢慢說：“神和鬼，不都是人定的嗎？”

秦奚丹聽了，秀眉舒展，笑了一下，“也對。”

也許那群瘋狂邪惡的黑暗信徒，他們的信仰才是真。她攥了攥掌心，想起自己的第二態，心裏更是蒙上層陰霾，神鬼難定，善惡兩相，要怎麽才能在這個亂序的世界走下去？

窗外依舊人來人往，游客熱熱鬧鬧地游覽章懷古街。她趴在窗口，看著底下的人快樂地購物逛街，心裏忍不住有點羨慕。如果沒有穿越，如果穿越後一開始沒有接觸到鬼怪，她大概也會像底下的游客一樣快樂，無知無畏地幸福著。

但是天門將開，這樣的快樂又能維持多久？

她偏頭，看見章南露在紙上寫什麽，走過去一看，上面是：“六月十五，神墮之日。”

————

自從窟中子那場劫雨後，絕扈市發生某種變化，詭異變得越來越平常，夜路碰見飄在半空的影子，睡覺的時候聽見樓上哐當哐當響……這些異常開始在城市漫開，游魂野鬼日益活躍，秦奚丹工作量直線上升，每天像陀螺一樣轉來轉去。

在忙著處理詭異的同時，她沒忘記偷溜回學校，去看了眼校長辦公室的神龕，沒發現什麽異常後，只能把這件事置下。

至於那個群裏，秦奚丹會固定時間給少年們上課。而在其他時間，都是顏逸徐雪晴他們帶頭教新進來的學生。

大概黃芽芽直播撞鬼太震撼了，現在群裏的少年對顏逸的話深信不疑，一口一個掌門師兄喊得整整齊齊。

因為還可以教授網課，秦奚丹每天日常經驗不僅沒有掉，反而漲得更快了。

秦奚丹發現，這個世界對詭異的接受程度挺高的，似乎是有種刻在骨子裏的本能，讓他們在黑暗降臨天門將開的時候，不至於失去希望而率先放棄自己。

電視裏有在有意無意放出些未解之謎、研究神秘的欄目，仿佛是為之後的黑暗時代，給居民們提前做預警。

“為什麽半夜鬼影飄蕩，為什麽流浪狗集體夜深嚎叫，為什麽每天晚上，樓道聲控燈自動亮起，歡迎大家來到《走近黑夜》……”

電視裏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說著開場白，秦奚丹拿起遙控器，把音量調低，扭頭問：“老板，上面那些人到底什麽意思，是想要公開黑暗紀元的事了嗎？”

章南露把外賣盒拆開，放在茶幾上，說：“還沒決定，現在有兩派在吵。”

秦奚丹蹲在茶幾前，邊吃飯邊問：“怎麽吵的？”

“呃，我也不太清楚，在以前的黑暗年代，是官方成立特殊機構，來解決詭異、保護市民，執火人、廟祝、守廟人還有一些隱世家族分別對抗蘇醒的邪神和天災。”

秦奚丹點點頭，“執火人應該也是以前就成立的機構吧，不過上一次黑暗紀元，是亂世來著？官方的特殊機構沒有完全控制住吧？”

章南露“嗯”了聲，“你是高材生，歷史學得好，應該懂得比我多。”

秦奚丹笑笑，“我哪懂什麽……”

章南露低聲說：“我們應對黑暗紀元的經驗太少了，上一次天門開，持續數百年，死傷無數，也沒留下什麽東西，執火人內部機構，只有為數不多的資料和法寶丹藥。”

秦奚丹：“這麽多好東西？”

章南露偏頭看了看她，“努力工作，以後都是你的。”

秦奚丹彎彎嘴角，“我怎麽覺得，你這像是在給我畫大餅的無良領導呢。那些信仰四靈的古老家族，留下的好東西應該更多吧？”

關於四靈的信仰，僅在混沌之後，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。比起執火人，那些信仰四靈的古老家族延續的時間更久，至少經過兩次黑暗紀元，內部肯定屬於自己的傳承。

她抿了下唇，想了片刻，把術法和世界的真相公布於眾，肯定會引發騷動和動亂，造成各種麻煩，如果只是小範圍的詭異，建立如執火人一樣專門的機構來對抗詭異，也許是一個不錯的辦法，但是天門開了後，會發生什麽，誰也不知道。

如果詭異層出不窮，特殊機構無力應對，普通人難道就只能坐以待斃了嗎？

秦奚丹吃著飯看電視，安慰自己，反正這是別人要考慮的問題，這個世界那麽多的高個子，天塌下來總有高個子去頂著。她只想活下去，茍全自己，找到回家的辦法而已。

“哎，上次紅葉姐和梨梨過來，就是為了汙染神格的事嗎？”她想起鬼屋裏的素離市精神病院，說：“素離市是不是發生過一次？”

章南露點頭，“邪修祭祀了一個病院裏的所有人，造成一場小地震，當時我年紀還不大，被前輩帶著去看了看。”

秦奚丹：“嗷，難怪你不讓沈承安他們過去那邊，哎，梨梨也是信仰四靈的古老家族的吧？白虎？不是說這些古老家族都避世不出的嗎？”

“白家和世俗走得近。”

秦奚丹想到小女孩，嘴角忍不住彎起，“她好可愛，梨梨現在還在絕扈市嗎？”

“走了。”

秦奚丹可惜地嘆息，本來還想請小姑娘吃頓飯，給她買買游戲皮膚，順便去問問關於這個世界的一些知識。

章南露又說：“過段時間，她會再回來的。你最近要請假嗎？”

秦奚丹楞了下，“請假？”隨即點頭，“對哦，我要請假了。”

她得去參加封門村的黑市，看看修行者之間的交易是怎麽進行的，賣掉自己手裏的符，看能不能買點需要的好東西回來。

“我騰不開時間去那邊，”章南露拿出張卡，遞給她，“集會上有個跛了腳的算命先生，穿一身破爛的黃衣，他那有符，你把卡上的錢給他，把他的符都買回來，他標的是五百，你講講價大概能還到兩三百的樣子。”

秦奚丹瞪圓眼睛，“兩三百的東西你賣我兩千？”

章南露不自在地咳了聲，“我們兩個平分。”

“我才不和你同流合汙！”秦奚丹哼一聲，提著他的卡，“至少我七你三，還得我去幹活呢。”

章南露除了符後，又給她寫了一項進貨清單，買的大部分都是原材料，以後可以賣給有錢人，利潤豐厚。當然，如果賣給她那群富二代學生，利潤也很高，但秦奚丹實在幹不出像老板一樣，心安理得去坑弟弟的事。

在公司，章南露又和她說了一些集會相關的信息。

“舉辦者會盡量保證你們的安全，如果真的惹到什麽人，”章南露按了按袖角，“亮出你執火人的身份，那枚徽章。”

秦奚丹認真點頭。

“還有，”他盯著女人的臉，“不要讓人註意到你的鋼筆。”

秦奚丹心裏一緊，霍然看向他，不確定他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。她攥緊口袋裏的鋼筆，點了下頭，“我知道。”

————

去封門村的事，秦奚丹只和徐雪晴說了聲，說自己要出去一段時間，群裏的事宜就交給她來處理。

沈承安最近忙著繼承沈立死後留下的億萬家產，基本沒怎麽出現，也沒時間修煉。而徐雪晴比起顏逸他們，性格更加沈穩，是秦奚丹最放心的學生。

囑咐完，秦奚丹帶上自己的東西，離開暫住的酒店，打車到絕扈市汽車站。她先去了隔壁的一個城市，到那裏後，她轉了幾趟車，最後坐上一輛雜亂擁擠的大巴，開往田寧鎮。

到田寧鎮後，過不了多久，就能抵達封門村。

她選擇鄉下大巴，用不著登記身份，免得被什麽人查。雖然這樣可能過分謹慎，但小心點總沒有錯。

秦奚丹坐在顛簸的大巴車上，身體隨著路面的起伏而起起落落。她按緊扶手，臉上沒什麽表情，直到看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，一手拎著蛇皮袋，艱難地擠上了車。

孕婦就站在她旁邊，扶住座位椅背，勉強站穩。

秦奚丹起身把座位讓出，“來我這坐吧。”

孕婦朝她笑笑，“謝謝你啊大哥，你人真好。”

“不用客氣。”

男人低沈的聲音從秦奚丹口中發出，她扶住欄桿，按了按臉上的沌神面具，閉目養神。既然使用面具，那群黑暗信徒就會來找她……

那就讓他們來找吧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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